□山东日照/徐婷
小波一去十四年。其间日月如流水。
好多人问我,你最喜欢的现当代中国作家有哪几个?对曰:三个半,张爱玲、老舍和王小波,还有曾经的棉棉——这个七零后女作家在“从良”之前,也有过很尖新的文字——姑且算作半个。或者还有曹禺和朱天文,我对他们的感觉和评价完全看心情。
张爱玲、老舍和王小波,是很不同的三个作家。张爱玲骨子里就很冷,写出什么来,都是任是无情也动人的艳;老舍温柔敦厚,可是下场一样很凄凉,我看他,只觉得心底的笑慢慢都转作悲凉;王小波却很热血,他有金牛座的晴雨难测、外冷内热,正合我的气味。如果没有这几个名字,现当代文学对我而言,就是旷野。我给予作家的倾慕非常吝啬,别问我为什么不喜欢鲁迅茅盾巴金郭沫若,对文字的爱与不爱,是没有理由的,要么是一见倾心、欣喜若狂,每一个字都端端写在我的心坎儿上,严丝合缝贴着我的心意,决然不会错了半分儿;要么是愁肠百结、冷若冰霜,随便抽一节看去都合不上拍子。除此之外,几乎没有中间状态。
大凡是根正苗红的文艺女青年,没有不艳羡银河与小波的遇合的。红拂夜奔,是因为识得李靖是当时豪杰,李银河亦有这样的风尘巨眼,能凭一部小说看出王小波的才情。当年一文不名的王小波,居然能以另类的写作俘获李银河的芳心,在庸人看来,也是传奇。
传说中,苏东坡有妾名朝云。有一日,东坡问诸姬妾:“你们有谁知道我肚子里面有些什么?”有答:“文章。”有答:“见识。”东坡皆摇首笑而不语,朝云道:“您肚子里都是不合时宜。”东坡闻言赞道:“知我者,唯有朝云也。”贬至惠州时,东坡年近花甲,身边姬妾纷纷作鸟兽散,只有朝云始终追随。东坡感叹作诗:“不似杨枝别乐天,恰如通德伴伶元;阿奴络秀不同老,无女维摩总解禅。经卷药炉新活计,舞衫歌板旧姻缘;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山云雨仙。”序云:“予家有数妾,四五年间相继辞去,独朝云随予南迁,因读乐天诗,戏作此赠之。”不懂得他的真性情,又怎肯不离不弃。
王小波亦如是,一肚子的不合时宜。他生前的岁月不算是得志,太得志了,也不见得能写得了这么好的小说。然而他不枯寂,一半是因为文字,一半是因为李银河。人生好比一段银灰的树干,最美好的,莫过于一夜之间绽放出无数粉白的花朵。我确定李银河一定有足够的智慧,能理解王小波全部的智慧,真正的琴瑟和谐就当如此。
生前事,身后名。死去原知万事空,作家死后的名声原本是做不得数的,然而我依然不能容忍文学史对王小波的漠视。直至如今,王小波依然没有得到他应得的那份公正的评价。一本相当权威的中国当代文学史评价王小波的作品反映出对文革的深刻反思。这样的评价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让我觉得无话可说。然而这几乎是我们能看到的诸多版本的文学史中还算是公道的一本,其他的很多版本,直接会掠过这个名字,仿佛他真的没有存在过。
不病人之不己知。我觉得王小波的文字里有对现世的慈悲。他兼及天下,他想要一个更好的人间,这便是慈悲了,对人,对人世,他永远怀有这样的慈悲。他是一个满怀慈悲的斗士,然而他从不给对手一丝怜悯,他的嬉笑,实则是怒骂,他的戏拟,实则是反讽。对手如此强大,下手何须迟疑?中国有骨气的文人往往没好下场。
说不尽的王小波。余生也晚,恨不能相逢,此生只余追思。然而值得欣慰的是,莫愁前路无知己,小波门下走狗,总是能靠对小波的敬意识别同类。这种感觉,是原来你也在这里的惊喜。
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艾略特如是说。在这同样的春天里,我们应该重拾对王小波的敬意。事实上,这种敬意从未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