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若是脸上挂着自来笑是个很难得的自然优势,面善、可亲,给人容易接触,看上去暖融融的感觉。
老李有自来笑,小时候念私塾,文章背不过,別的孩子挨先生尺子敲,他平安无事。先生说,看着这孩子嫩嘟嘟的小笑脸儿,我举起的尺子就搁下了。
老李手巧,是村里很受街坊待见的编匠。他这个编匠,是用柳条、腊条、棉槐条子编筐编篓的编匠。他说自己这个手艺是“土耍儿”,上不得大台面。“就是庄户人使的家伙什儿,搁城里,人家谁稀罕筐稀罕篓呀!”
沒人教,也没特意跟谁学,十八九的时候老李沒了爹娘,靠着叔婶关照在队里挣工分分粮吃。“大了,得找家口了,学门手艺吧!”他信了叔叔的话,顺手拎过架筐、圆篓,手扒眼看,硬生生瞅到了编筐制篓的窍门。
半尺长的鱼刀子每天揣在身上,大伙干活歇息时,老李还马不停蹄顺着地堰、沟崖、河边拾队里落下的枝枝条条,割下来,捎回家,日积月累,条子成垛。冬闲,门口围起风挡,老李忙乎到腊月根儿上。囤子、花篓、粪筐啥的往集上一摆,不光好卖,价也高。数钱的时候,脸上原本的自来笑,加上内心不经意涌出的笑,两厢凑一块儿,老李便愈发“逗”了。
媳妇就是靠这编匠手艺娶进门的。“俺不稀罕自来笑,俺是看好你的能耐哩!”闲的时候,媳妇笑着说。老李觉得,媳妇这个当口说的话音也好听,笑的也格外好看,每每自己也是恣悠悠的。
五十几岁来着?老李出过一次事。这年冬,他照例在围起的风挡里当他的编匠。过晌太阳快接山的时候,他让人吆喝着推搡到大队部,上头来的两个生人说叫他晚饭后上台向村里老少们儿做检查,原因是小心眼,拈公家便宜,割条子编家什卖钱中饱私囊。
老李不得不从。气灯耀眼,空气污浊,他往台上一站,台下响起笑声一片。原来,是他的自来笑逗喜了大伙。“捡个落漏,空闲编个篓弄个筐这咋就成坏人坏事了?”一起哄,急了上头来的生人。无奈,村里老少不服,老李检查没做成,会也呜呜泱泱散了伙。
编匠照当,管什么风吹雨淋?编匠老李经了这事,自来笑改不了,性格倒刚强不少。“街坊都向着俺哩!”依着这份底气,老李季节闲时,左邻右舍有求必应。东屋编个篮篓,西邻修个架筐,他都点头应允,几袋烟工夫活儿就利索了。掏钱给报酬,不要;炒菜烫酒抿两盅,不用。“我说,费那心弄啥?抓把碎末子泡缸子茶解解渴就中。”老李脸上自来笑一展扬,暖心窝子的话这么一说,常让托他做编匠营生的邻居连连啧舌。
家门正,家风好,能当个好人,这个道理老李懂。不惑之年得一子,老李更是喜上眉梢,天天乐颠颠不愁不忧,一有空就两个话题:儿子,编匠。儿子十多岁时,有回“喜欢”了同学的两块彩色橡皮。老师把话递到家里,“小时拿针,大了偷金”,这还了得,老李转身从垛上抽了根条子,“啪、啪、啪”,儿子屁股上顿时起了好几道红杠子。“让他哭,哭完了长记性。”儿子好多年前上完大学进了城,现在是个副局长,拉起呱来常侃:“多亏爹给那几条子,要不,还不知现在弄啥哩!”
编匠老李快古来稀时得了怪病:犯困。厉害得怪吓人。伸筷子夹菜时还清醒着,夹起菜往口里送时却能响起鼾声,走路往往偏到街旁的草垛上。闲来编家什更是手脚不听使唤。晚辈带他去了大城市的医院,三番五次都没得结果。“静养。”医生说。
如今,八十好几了,老李说还乐意当编匠。天暖和时,就在家门前翻弄条子,编个小家什啥的。起底、编花、围沿、上把,一招一式依然地道的很。
“一辈子了,歇歇吧!”村里街坊凑堆时常这么吆喝他。老李脸上皱纹密布,但还是挂着自来笑,还是犯困,但他听话仔细。说:“闲不下来哟!我到这把年纪了,编筐修篓,得做好收口呢!”
听着编匠老李的话,看着他一直“喜庆”的脸,老街坊们都点头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