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罗满堂老汉每年春节过后都要走姥姥家,除了带上几斤茶叶或点心外,每次必会带两条活鲤鱼,20多年了,从未改变过。骑着小摩托,驮着这些礼品,老汉心里有着无法言表的满足和幸福。其实呢,罗满堂老汉的姥爷、姥姥和舅舅全都过世多年了,去的只是表哥温生德家。可老汉不管这些,那可是老娘从小生活的地方,见到姥姥家的人,就跟见了老娘一样,老娘黄泉下若有灵,肯定可以感觉到。
农历癸巳年腊月。离甲午年春节还有10多天,温生德就急着给在外地工作的大儿子温成和小儿子温平打电话,催他们早点带着老婆孩子回来过年。俩儿子都说年底工作太忙,根本走不开。温生德急了,就给儿子出主意,你们就说两个老人都八十多了,没几年活头了,过年回来多陪陪老人,领导肯定就同意了。俩儿子听了只有苦笑。
温成和温平心里清楚得很,工作忙只是一方面,最根本的一面是老人不能理解,也说不出口的。像家里太冷,媳妇和孩子们都怕冷,受不了;还有,老人太节俭,晚上舍不得开灯,不让看电视,做饭不让用抽油烟机,更不让开空调取暖,虽然这些电气设备都是齐全的。过年回去一趟谁愿意当苦行僧呢!更主要的是,温成的女儿红红转过年来高考,温平的女儿芳芳要中考,都是学习生涯中非常重要的一段时期,要是真早回去,就家里的条件,穿着棉袄跺脚取暖还凑合,想写作业门儿都没有。
说归说,怨归怨,回老家陪老人过年是肯定的,只是时间得往后拖拖。温平把回家时间定在腊月二十九,温成选了个年三十。
腊月二十九一大早,温平从烟台出发,载着满满一车年货,带着妻子綦艳、女儿芳芳一道回老家了。温平的老家在鲁中偏西的一个县,村子离县城仅十多里地,离省城济南不到百里。前几年受益于县里开发高新区,村里的土地都被征用来盖楼铺路了,没有了农田,村民都住进了整齐划一的居民小区,村子也改成了社区。宽阔笔直的马路纵横交错,高大挺拔的杨树密密匝匝,把马路遮盖得很严实。偌大的马路上没有几辆车在跑,路边也没有几家工厂,温平每次回家都纳闷县里到底靠什么来赚钱。
温平和綦艳是同乡,两人是在烟台上大学时认识的,毕业后结婚并定居烟台了。綦艳的父母住在县城里,每年春节回老家过年,对两人来说可以称得上顺理成章的事,婆家娘家兼顾了。
下午两点左右,温平先把车开到岳父母家,卸下给岳父母的年货,就坐在客厅里等着吃饺子了。温平的岳母特别擅长包水饺,调的馅味道纯正,白菜、韭菜、茴香苗,甚至槐花,都可以成为美味的饺子馅,几家要好的亲戚整天想着的就是有机会来品尝香喷喷的饺子,岳父更是百吃不厌,为了这道美味没少夸自己的老伴。綦艳的爷爷也被爸妈从乡下接到县城里来过年,老爷子九十多岁了,参加过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左手拇指和食指都伤残了,平时就喜欢呆在老家老房子里跟左邻右舍的人侃大山,不喜欢县城的肃静,老觉得城里的人没人味,每次来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要不是过年,想把老爷子接到城里来,那可真是比登天还难。
温平一家三口吃着岳母刚煮出来的热气腾腾的饺子,边吃边咂吧嘴,一路上的奔波辛苦全都消散了。芳芳对饺子的热度倒不是太高,她瞄上了排骨,把姥姥中午刚煮的排骨吃了大半碗,还吵着嚷着要吃炖鸡。芳芳是姥爷姥姥一手带大的,感情深得没法说,对爷爷奶奶除了血缘亲情,谈不上特别的感觉。她对姥姥炖鸡炖排骨的手艺情有独钟,老嫌爸妈炖的手艺太差,吃起来有股腥味加上其他莫名其妙的味道,没法下咽。
温平吃饭快,放下碗筷,心里暗暗着急,他知道父母在家里正等着心神不宁呢,一路上已经来好几次电话催问到哪儿了。
好不容易等老婆孩子品尝完美味的饺子和排骨,温平便忍不住起身向岳父母告辞。岳父母也知道亲家的脾气,没有再挽留,只是出门时叮嘱温平一家三口,别把老爷子来县城过年的事告诉亲家,他们知道亲家礼数多,要是听说老爷子来了,肯定上门来探望,对两个八十多岁、走路说话都不便的老人来说,确实有些勉为其难了。
二
一进家门,叫了声爹娘,老父亲的脸色不太好看,倒也没说什么,温母招呼着说马上下馄饨吃,一路上快饿坏了吧。温平不好意思说刚才已经在岳父母家吃过美味的饺子了,只好说在高速路上的服务区吃过了,不饿。
到了晚上,温平用老娘早就备好的料,炒了几个菜,让父亲先喝着酒。温生德的生活习惯就跟部队上的纪律似的,特别固定,特别有规律。早上和晚上喝玉米粥,中午11点后开始喝茶,下午绝对不喝茶,一年四季,雷打不动;中午11点半和下午6点准时喝点小酒,不能早也不能晚;喝酒的时候吃点菜,吃饭时只吃大葱、大蒜、蒜苔等辣物;筷子只用黑色的细竹筷,粗的、其他颜色的一概不用;晚上7点前准时睡觉,早上6点半准时起床,收听中央电台新闻,每天的天气预报报多少遍听多少遍。温平一直奇怪,老爹没当过兵呀,这个生活习惯到底是怎么养成的呢!
温生德虽然喜欢喝两口,酒量却不大,每次顶多喝二两,从不多喝。温平知道,半杯小酒下肚,老爹肯定有话要说。于是坐在那儿,拿出7点准时收看新闻联播的架势,听温生德在那儿絮叨。大意无非是嫌回来过年晚了,你二十九回来,你哥哥明天三十才回来,孝顺吗?我们都八十多岁了,还能再活几年,你们怎么就不能早回来几天呢?你娘为了你们六口人回家过年,晒了十多天的被子了,还要备好多菜,累得腰都快直不起来了。温平心里清楚,老爹的话说得都很在理,自己做得确实不够,就不作任何辩解,只是坐在那里听着。
温生德的二两小酒下肚,反过来覆过去的话也说得差不多了。温平赶紧给老爹端来玉米粥,拿过馒头,让老爹吃完饭。
温生德跑到卧室,拿来一摞钱,说是给芳芳的压岁钱,“全家人我就喜欢芳芳,给红红两仟,给芳芳三仟,多给一仟”。
温母一听急了,马上说这样不好,孩子都是一样的,要一碗水端平。
温生德说:“我不管,你们说了也是白说,这么一大家子人,我就觉得芳芳好,愿意多给。”
温母接着说:“你要真想多给也行,今天先给芳芳一仟,明天等红红来了,那两仟俩孩子一块给。”温生德同意了,没有过多坚持。
三十一大早,温生德准点起床,把收音机的音量开得震天响,他耳背,音量小了听不见。温平识趣地早早爬起来,扫地,做饭,綦艳和芳芳紧闭房门在睡懒觉。温生德听完广播,看娘俩还不起,就先跑到房门外转悠,转了半天就开始喊,“都几点了,还不起?”快9点了,綦艳和芳芳娘俩懒懒地从卧室里走了出来,到卫生间忙着刷牙洗脸梳头。温生德一边习惯性地摇晃着左手指头,一边在厅里踱步。
10点多,温平小心翼翼地对温生德说,“我得去县城汽车站接哥哥一家了,芳芳想去姥姥家,一起跟着去,中午他们娘俩就不回来了。”温生德一听,急了,“年三十哪有走姥姥家的。”温平赶紧回应道:“孩子的舅姥爷和姨姥姥也都在县城住,我们得去送年礼,孩子跟着好看,另外,接了哥哥一家,车里装不了那么多人,不能一起回。”温生德鼻子里恩了一声,算是默认了。
三
温平把哥哥一家三口接到家里,下午又跑了趟县城,把芳芳娘俩接回来,全家人总算凑齐了。温成、温平忙着炖猪舌、猪肚和猪下货,温母带着大儿媳郭冰倩和二儿媳綦艳调馅、和面、包饺子。
天黑了,红红和芳芳嫌冷,吵着要开空调,温生德爽快地同意了,并让姐俩赶紧把奶奶准备的小红棉袄穿上。过了不到一个小时,温生德又把空调关上,说屋里太热了,出汗不好,这时红红和芳芳姐俩正一人抱个热水袋坐着看电视,眼睛看着爷爷有意做出来的满身是汗的表情,哧哧地笑,不时撇撇嘴。
年夜饭开始了,温生德喝着酒,其他人围坐在桌旁,有喝啤酒的,也有喝白酒的。温生德坐在沙发上,突然喊了声,“怎么不关灯?”温母一听,赶紧往厨房看,发现原来是温成哥俩刚才忙活完,从厨房出来,忘了随手关灯。灯关上不一会,温生德又开始发话了,大意是两个,一是嫌温成、温平回来晚了,特别是温成,弄个年三十才回来,眼里还有没有老人?都说老来难老来难,你们不知道体谅老人的难处吗?二是明天坚决不能去济宁看大爷,就你们有礼数,年年都去,你大爷家五个孩子,哪个想起来看过我?你大爷坑兄灭弟,前些年家里发生那么多事,都和他有关,我差点被人打了,他不仅不帮着我说话,还数落我。前段时间我去看他,被他撵了出来,哪有这样当哥的?
全家人静静地听着,谁也不说话,各想各的心事,任凭温生德说那一堆车轱辘话。
温生德喝完了酒,到卧室里把压岁钱取了出来,给红红和芳芳各两千块钱,俩孩子笑着给老人鞠躬、作揖,佯做磕头状,温生德哈哈大笑地说,免了免了。屋里的气氛显得活泼了。俩孩子趁机说,“爷爷,您把空调打开吧,电钱我们出。”温生德本来耳背,说话嗓门又大,平时就跟吼差不多,一听俩孩子这样说,不知道是没听明白还是生气,猛得来一嗓子,“你们说什么?”俩孩子一听,吓得吐了吐舌头,赶紧坐下,不吱声了。
温生德酒喝完了,饭也吃了,压岁钱也发了,在屋里转了两圈,看看挂钟,发现已经过了睡觉的点。他看了看正等着看春节联欢晚会的家人,嘱咐了几句,不许开空调,只亮一盏灯,电视别看太晚,就进卧室休息去了。家人随意应承着,俩媳妇和俩孩子挤眉弄眼地笑。
农历甲午年。初一。天还没亮,温母和郭冰倩、綦艳就起来包饺子了。当地的风俗,一大早就要相互串门拜年,有些至亲或者性急的往往等不到吃早饭就来了,必须赶紧把一天吃的水饺包下。
温成和温平小声嘀咕了几句,走到温母跟前说:“我们商量了一下,觉得还是得去济宁大爷家。大爷是长辈,又是老大,今年要是不去看,前些年所有的看望都白废了。何况我们离得远,你们有点什么事,还是得指望大爷一家人。”
温母一听,面露喜色,说:“你们说的,也正是我想的,昨晚一夜没睡好,我也在琢磨这事怎么办好。”
为了不刺激温生德,维护他昨晚说那番话的权威,三人商定由温成代表全家去济宁看望大爷,温平在家留守。
温成和温平跟着族里的一帮堂兄弟,拣几家重要的长辈拜完年,就赶紧回来准备去济宁的事。先是溜到阳台上抬出一箱酒,又从冰箱里拿出两条冷冻好的大黄鱼。由于冰箱放在客厅,拿鱼时温生德看到了哥俩在忙活,就问干什么,俩人吱吱唔唔地说没什么事。
温成刚走了没几分钟,温生德突然想起来什么事似的,就问温平:“你哥哥干啥去了?是不是又去济宁了?”
温平心想,反正大哥中午要在大爷家吃饭,回不来,瞒是瞒不住的,就没有作声,算是默认了。
温生德本来在客厅沙发上坐着,一看温平的反应,突然腾地一声从沙发上弹了起来,猛地冲到温平身边,扬起手来,做了个要打温平一拳的架势,手在空中挥舞了两圈,又收了回来。然后胳膊不停地乱抖,声音陡然抬高了八度:“日你娘的,昨天晚上给你们说了那么多,让你们别去,你们不听,偏去,你们想气死我呀。”
温平站在那儿,不闪不躲,也不说话,他以为温生德昨晚的话和刚才的举动只是表明一个态度,闹一阵,发泄发泄就过去了。温母躲到另一间卧室,生着闷气,不敢出来,也不敢说话。
没想到的是,温生德越说越生气,越骂越带劲,骂的话越来越难听了。他看温平不吱声,又开始隔着房子骂温母:“都怨你这老娘们,你一辈子没听过我的话,事事和我作对,这事和你没完,等他们都走了,非把你打死不可。”
红红和芳芳本来静静地坐在凳子上看电视,并没把爷爷的生气当回事,以为说说就完了,看爷爷骂出那么多难听的话,还在屋子里跳来跳去,很诧异地盯着爷爷,心里很奇怪这是书中描写的慈眉善目的老头吗?还是那个平时对孙辈和蔼可亲的爷爷吗?
温平一看老爹丝毫没有说完就拉倒的意思,还自己给自己拱火,而且暴怒和责骂的矛头全部转向了母亲,感觉这样一味沉默下去不是个办法。全家人都可以惹不起躲得起,忍过这几天就回自己的家了,老头子想发火也找不到人,唯独老母亲走不了,守着这样一个火药桶,随时都会爆炸,万一俩老人言语不合,耍枪弄棒的,有个三长二短,就不只是让族人笑话的事,称得上大不孝了。
温平于是转变策略,先是把责任揽在哥俩身上,声明这事跟母亲无关。温生德根本不听,也不信,发火的声音还在高八度上,恨不得能把楼板顶穿,仍然吼着说:“你别胡说八道,都是你娘的事,一辈子不听话,这些年家里发生的那些事,都是她给弄的。几十年前,那帮子人拿着棍子找上门来,差点把我们打死。女人当家,房倒屋塌。娘们不成事,还坏事,我非跟她没完不可。”
其实,几十年前家里发生的这些事,温平小时候不懂,长大之后,母亲都原原本本说出来了。会说的不如会听的,明白人一听就知道,爷们要是行得正走得直,会说话会来事,让外人敬佩甚至敬畏,娘们就是再坏,外人也不敢放个屁。俗话说,打狗还得看主人呢。
然而,今天不是说这个理的时候,何况说了老父亲也听不进去,只会加重他的怒火。
温平继续耐心劝说着父亲,“哥哥已经去了,你再说他也回不来,等他回来,你朝我们哥俩来,怎么着都行,这事跟我娘无关。再说了,这么多年了,每年大年初一都去看大爷,都成惯例了,今年要不去,这不是明摆着把你们兄弟俩的矛盾公开化吗?你们都这么大岁数了,闹来闹去,对你们的身体不好,我们当晚辈的以后也没法相处了。”
这时,大儿媳郭冰倩和二儿媳綦艳也过来了,忙着劝解老人别生气了,大过年的,闹出事来多不好,左邻右舍都笑话。綦艳还笑着给公公开玩笑:“要不咱们一起杀到济宁去,到大爷家讲理去,咱人多,肯定讲得过他。”
温生德不理媳妇们的茬,一边继续说着他阻止这样做的理由,一边挥舞着胳膊,在客厅里快速地转。他说着说着,突然急步走到窗台边,拿过一本书来,甩向温平面前的桌子上:“你顶撞老人,还跟老人讲理,你好好看看这本《弟子规》,学一学,看老一辈的人是怎么说的。”
这本《弟子规》,温平早就看过了,他知道这是大爷自从前几年信奉佛教之后,自己花钱印的。前年温平去济宁看大爷时,大爷还很自豪地拿出这本书来好一阵炫耀。
温平拿起书来,问父亲:“你觉得这本《弟子规》说得好不好?”
温生德一听,急了,“当然好了,不好让你看什么?”
温平又问:“谁给你的?”“你大爷,他花钱印的。”
“既然是我大爷自己花钱印的,他给你的,他做到了多少呢?你要是觉得好,也完全做到了,今天我们决定去济宁看大爷,那还有什么问题吗?你们要是觉得这本书不好,那还让我看什么呢,总不会让我跟着学吧。”温平话语里多少有了点辣味。
温生德脸色更不好看,“让你看你就看,那么多废话干什么。你大爷做不到,你们看了做到不行?”
温平还是不急不燥,柔中带刚地说:“我大爷自己花钱印的,都做不到,你能保证我翻一翻,就能完全做到吗?要是我们哥俩也跟大爷那样,一边看着《弟子规》,一边反目成仇,你是当父亲的,心里会高兴吗?”
“你这个孩子,气死我了,你们兄弟俩能跟你大爷比吗?”“为什么不能比呢?哥俩都是一样的。”
温生德有点语塞,脸色涨得通红,说不上是因为气愤还是别的,随之吼了一嗓子,“日你娘,你给我滚。”
温平站着没动,也没再说话。
温生德又走到刚才那地方,又抱来一摞书,一古脑地扔到温平眼前的桌子上,“这些都是你大爷印的,你好好看看。”温平还是不说也不动。
温生德又在那儿快速转了几圈,猛然说了句:“你们不走,我走。”接着打开安全门就往外走。
温平一见,连忙给嫂子和媳妇使了个眼色,俩媳妇赶忙跑到门口拉住公公往回劝,温平也跟过去一起拉。别看温生德八十多岁了,由于多年从事瓦工和木工,加上饭量一直很大很均匀,特别有力气,三个人都拉不住他,又是在门口,人来人往的,不好硬拉。温生德挣脱三人的拉扯,急匆匆地往楼下走去。
温平给嫂子和媳妇说,你们在家里吧,我下去看看他想干什么。
温生德来到楼下的车库,打开门,抬脚上了自己心爱的老年代步车。这辆车是温生德花了1万多元刚买的,实际上就是电动车加上四个轮子和车篷。为了买这辆车,温生德可以说酝酿了好几年,无论征求谁的意见,都不同意买。家人的意见高度统一:外面那么多车,路是挺宽的,可车速也快,这辆代步车提速慢,转弯不灵活,有个篷倒是可以遮风挡雨,可缺点也很明显,视野受限,八十多岁的人了,手脚反应都慢,万一出点什么事,谁担待得起?温生德不管这些,你们说我不行,我偏开给你们看,到底把这辆车请回家来了。从那以后,这车好开不好开倒在其次了,反正全家人又多了件心事。
温生德刚想发动车子,温平把车门拉开了,他自己开车多年,知道开情绪车的危险有多大,他看到父亲手都有些打颤,又是在盛怒中,外面拜年走动的人特别多,想都不用想,这个时候开车出去有多危险。温生德一看儿子拉住车门,猛地往里一拽,结果使劲过大,把车门的内把手拽断了。
温生德边嚷着说,你把我车弄坏了,边走下来用拳头打儿子。温平使劲攥住父亲的手,让它悬在空中,不落下来,但也不往回推。温平突然看到旁边的台子上有两把扳手和一把刀,怕父亲抄真家伙,就试着想遮挡一下,没想到温生德同样注意到了这几样东西。温生德见打不到儿子,抽回手来,顺手拿起刀朝温平扎过来,嘴里还嘟囔着,“我扎死你”。
温平一惊,赶紧把父亲手里的刀夺了下来。在他的印象中,父亲可称得上体壮如牛,温平上初中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吵架动手了,他和母亲两人使劲抱着温生德的身体都按不住,有时父亲随手捣一下,就跟被锤子猛砸一下似的,被打中的部位马上乌青,要疼好长时间。温平说不清是父亲老了,力气变小了,还是假意扎一下,并没有真得动手的意思。
温生德一看刀子被儿子夺走了,顺势倒在了地上,蜷缩着身子,嘴里发着含混不清的话,有痛苦,有愤恨,有委屈,有伤心,有着小孩子被大人狠心拿走好吃好玩的那种复杂莫名的情绪。地上满是细土,已经积了厚厚一层,温生德一躺下去,衣服马上变成了灰色,温平用手一拉父亲,也弄了满满一身土。
看着在地上缩成一团,不时抽搐几下的父亲,温平努力想把滚出眼眶的眼泪挤回去,并抻了抻脖子。不孝,造孽。这是温平突然间给自己下的定语。
温平俯下身来,语气平静地对父亲说:“爹,我们不想惹你生气,没有任何顶撞你的意思,就是想劝劝你。你和娘年龄都这么大了,八十多岁的人了,别想那么多不痛快的事,遇事多往好处想,好好享受晚年,我们当晚辈的在外面工作也安心,多好啊!”
温生德躺在地上,任细细的尘土把全身抹匀,轻微地来回滚动着,“你娘不听我的,你们也不听我的,憋屈死我了,我就是想出去散散心,你们也不让。”
温平马上回应,“没有不让你出去散心啊,是觉得在气头上出去不好,您消消气,怎么着都行。”
温平试着把父亲抱起来,这次温生德很配合,借儿子的力站了起来。温平把父亲扶进驾驶室,把车门关上,静静地车外透过车窗玻璃看着父亲。温生德在车里坐着,头低垂着,喘着粗气。这时泪水已经模糊了温平的双眼,他看不下去了,心酸,无奈,忧闷难平,长叹一声,闭上了双眼。过了一会,温平发现父亲的粗重的喘息声没了,吓了一跳,赶紧睁开眼睛往车里看,看到父亲轻微摇晃着脑袋,手还在习惯性地划拉着什么,才放下心来。
过了十多分钟,温生德抬起头来,哆嗦着手发动起车子来。温平赶紧收拾一下车旁的物品,留出尽量多的空间来,看到父亲来回倒了好几次,才把车倒出车库,温平倒是一下子放心了,老爹头脑还清醒,不糊涂。
温生德开着老年代步车出去了,温平关上车库门,赶紧跑回楼上的家中,简单清理了一下身上的尘土,拿上车钥匙,叫上红红和芳芳,一起去跟踪、劝解老人。温平知道,在老爹的心里,现在全家没一个好人了,只有红红和芳芳两个孙女,在老人心里还有点份量,他们撒撒娇,说些孩子气的话,老人兴许还能听进去。
等把车开出小区,温平才发现自己失策了,外面道路四通八达,老爹到底开车往哪个方向走了,根本没法判断。温平只好拿出打寻宝游戏时知道的方法,选准一个方向,然后沿着顺时针或逆时针,挨条路找。按着这个办法,转了半个多小时,返回到小区门口,依然没有发现老爹的影子。温平赶紧给家里打电话,问老人有没有回家,得到否定的答复后,又叮嘱一声随时保持联系。
温平坐在车里正寻思老爹到底还有什么地方可去时,红红说:“昨天你们去县城时,爷爷带妈妈和我去了一个景点,好像叫什么古城,还没建好。”温平知道有这么个地方,但从来没去过,不知道具体方位,也拿不准老爹是不是一定去那儿。不管怎样,好歹有个目标,先去看看再说。温平发动车子,朝着那个方位去了,边开车边打听,很快到了景点门口。眼尖的红红发现,门口正在停车的那辆红色老年代步车,跟爷爷昨天开的那辆非常相像。温平开车过去一看,正是老爹,一颗焦急且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温平暗中告诉红红和芳芳,见了爷爷,一直跟着,嘴巴巧点,多撒娇,多给爷爷要小玩艺儿买。
温生德在前面走,红红和芳芳在边上缠着爷爷,温平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在古城小摊小贩的摊位前转了一圈,又看了一下游乐设施和半拉子建筑,温生德转回到停车处,打开车门上去了,红红和芳芳赶紧上前拍打着车窗,嚷着说要坐爷爷的车子。温生德说,这辆车快没电了,拉不动那么多人,你们还是坐汽车吧。
温平开着车,跟在父亲如蜗牛般行驶的老年代步车后面。温生德倒是很有耐心,慢慢悠悠走着,又围着家和古城中间的道路,转了大半个圈才往家的方向开。
进了家门,温生德什么话也没说,穿着满是尘土的衣服就去卧室里睡觉了。
温母呆呆地坐在客厅沙发上,其他人或坐或站,几个人谁也不吱声,时间仿佛凝固了一样,气氛在平静中透着忧伤。每个人的大脑都还没转过弯来,今天可是大年初一啊,这才起床几个小时,怎么会发生这么多事呢,没有预告,没有剧本,没有排练,每个人都被一种无形的阴郁的巨大的力量裏胁着当了回演员。人生如戏,戏如人生,莫非也会发生在我们头上?
四
过了一个多小时,温生德从卧室里走了出来,平静地要酒喝。温平赶紧端酒倒酒,备了点小菜,老老实实、安安静静地坐在桌旁,看着父亲咂着小酒。
这时,温成进门了。温母、温平和其他几个人吓得心里直敲鼓,咚咚乱跳。温平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围挡在父亲和大哥之间。
没成想,温生德只是声色稍厉地说了一句:“你去济宁干嘛呢,谁让你这么有礼数的?”没有起身,也没有别的打骂的意思。
其实,温成走了之后,也是不放心,知道这次活动会有后遗症,路上早和老婆短信联系了多次,对家里发生的事了解了大概,所以并没有惊惶,而是往前走了走,说:“我们知道大爷做得不好,这次就是去找他理论了。不见他面,怎么和他讲理呢?”
温母、俩媳妇和俩孩子看到这个情形,全吓得躲到卧室里去了。只留下温成和温平哥俩在客厅里,爷仨儿闷闷地坐着,一个喝的,两个看的。
正当温成和温平想着如何劝解父亲,化解这场尴尬的时候,突然,温生德啜泣着,嘴角轻轻咧着,好像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一样,哭了出来,边哭边用脏成抹布样的手绢擦眼。哭了几声后,开始自说自话了。“你爷爷脾气暴躁,掌管着一大家子,在家里说一不二,他只要说话,不管说什么,都得听着,从来没有人敢顶撞他。我堂兄弟7个,20几口子人,一个锅里舀饭吃。盛饭时,你老奶奶掌勺,先问你想吃什么,说吃地瓜的给盛萝卜,说吃萝卜的盛地瓜。你老奶奶让我们打小就要下地干活,那6个堂兄弟都不动弹,就我老实,说让干活就干活。14岁啊,还没发育好,不让读书,我就跟着大人到村西的窑场推大缸,一次推4个,200多斤,我又瘦又矮,没那么大劲,咬着牙推,就这样坚持下来了。再大点,跟着别的长辈到处干活,都是些重体力活,打地基、盖房子、修路、做门窗,什么苦活累活都干,晚上就睡在石头堆上。等成了家,你大爷不管你奶奶,带着他一大家子人在外面,把孩子的户口都迁到城里了,我心软,让你娘照顾你奶奶,你们几个的户口都没迁。再后来,你娘跟你奶奶闹矛盾,我不放心,把你奶奶带出来,在哪儿干活就带到哪,你大爷全不管。”
温成和温平安静地坐在父亲对面的凳子上,心里有些发酸,暗暗唏嘘不已。在他们的印象里,父亲从来没有谈起过他的经历,更没有用这样的口气和语言跟他们说过话。他们很难适应父亲的这番自白,一下子转不过弯来,不知道该怎么回应父亲,是附合,是赞赏,还是劝慰?在农村,父亲和儿子们之间几乎从来没有交心这一说,哪怕再平常的情感交流,他们也不会用直白的话来直接表达。
温平除了听父亲的话,更在发动大脑,努力找寻父亲这番话跟今天白天所发生的这一切的内在逻辑关系,更不知道父亲的这个举动,是预示着那令人心悸心酸的一幕到底是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还是一个简单的过渡,亦或仅仅表示一切才刚刚开始。因为下午他本来还有件事要做,那就是老婆綦艳和女儿芳芳早就给布置好的任务:回娘家,芳芳晚上要住姥姥家,以便初二岳父母家招待全体亲戚时,芳芳可以睡个懒觉。
等父亲不再诉说了,温平小心翼翼地向父亲提出去县城的事,温生德竟然痛快地点了下头,没有一点阻拦的意思,大大出乎温平的意料。要知道,为了过年陪老婆綦艳回娘家的事,每年春节从烟台回来,温平没少费周折。温生德最看不惯的就是綦艳天天往娘家跑,最喜欢的芳芳也跟按不住的瓢一样,亲姥爷姥姥,不亲爷爷奶奶,所以顺带连温平一块训斥,怪温平没本事,管不住老婆,就跟老丈人家近。
温平把老婆孩子送到县城,岳父母亲热地留下他们吃晚饭。綦艳回到娘家,就跟还了魂一样,全然没有在公婆家的沉闷和淡漠,忙着搬盘子弄碗,嬉笑着跟母亲说话。芳芳见了姥爷姥姥,也是喜笑颜开,撒着娇地吃这吃那,还嚷嚷着让姥爷把卫生间的浴霸打开,要洗头、洗个热水澡、要开空调、要睡宽大的床。
一大家子最落寞的要数温平了,温平表面强撑着笑脸,内心里暗暗着急,甚至有些心急火燎。他不知道出来的这几个小时,家里到底还会发生什么事,要是再晚回去,会不会还像前几年那样让父亲骂出来,不让进家门。
有滋无味地吃罢晚饭,温平提出来要早点回去。今天白天家里发生的一切给岳父母一家说不出口,更怕綦艳多心。幸好岳父母多少知道亲家的脾气,过年只希望孩子们围坐在自己家里,就没再强留,催着綦艳赶紧回。
进了家门,温平发现父亲已经睡下了,其他人都坐在客厅里看电视。綦艳不理会温母的招呼,黑着脸,一言不发地走进卧室,关上门,一晚上再也没有出来。
初二。温生德如往常一样起床、洗漱、吃饭。九点多了,温生德问温平:“你们不是今天去城里走亲戚吗,怎么还不把芳芳叫起来?”郭冰倩和红红就哧哧地笑,红红说:“芳芳昨晚没回来,爷爷还以为她在睡懒觉呢!”
温平讪笑着向父亲解释:“芳芳头痒痒,昨晚在那儿洗头了,头发没干,就没回来。”
温生德鼻子里恩了一声,表示知道了,倒也没说什么。
随后,温生德安排温成一家三口走姥娘家去看亲娘舅,温平和綦艳到县城走丈人家,老两口自己在家里做饭吃。
下午四点多,温平带着老婆孩子回到家,看到大哥温成一家三口已经回来了,正在客厅里陪着温生德聊天。綦艳和芳芳在厅里站了几分钟,趁别人不注意,又溜进卧室睡觉去了。
温平和大嫂郭冰倩边在厨房里做饭,边说着这两天发生的事。大嫂说:“人都有优缺点,爸爸这辈子不容易,他脾气是不好,但也有长处,他爱说几句就让他说吧,多顺着他,平平安安把这个年过完。”
过了一会儿,温平从厨房回到客厅里想倒点水喝,发现红红捂着肚子,痛苦地坐在凳子上,大嫂正在忙着给电暖手袋充电,就问怎么回事。大嫂说,红红胃疼,捂捂就好了。
温生德一听红红胃疼,马上到卧室里把自己用的龙马理疗仪拿了出来,让郭冰倩赶紧让红红用这个,又把说明书拿出来,查找哪个穴位是治胃疼的。
到了吃晚饭时间,綦艳娘俩还在睡觉,温母跑过去叫他们起来吃饭。芳芳睡眼惺松地从卧室走出来,抱着暖手袋走到餐桌旁,嚷着说冷。温平忍不住训斥女儿:“给你说多少次了,别穿着衣服睡觉,不听,这样起来不冷才怪。”
红红不理会爸爸的话,喊着要去开空调,温生德突然喊了一嗓子:“不许开,多热还嫌冷,你看我,都热出汗来了。”边说边呼扇着自己敞开怀的厚棉袄。
芳芳红着眼睛坐下,嘴巴一撇,眼泪就流了下来。撅着嘴在凳子上坐了一会儿,又忽得站起身来,哭着跑进卧室里去了。满桌子人一时不知道该说些啥,温生德仍旧端着酒盅一口一口慢慢抿着,温母遮掩地招呼大家吃菜,温成咧嘴笑了笑,想说什么又没说,大嫂郭冰倩和红红专注地继续吃饭,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温平紧闭双唇,轻轻地摇着头,綦艳耷拉着眼睛,脸色冰冷。
过了一会儿,温平站起身来,走到卧室里,看到女儿还在哭,本想安慰两句,却又恨铁不成钢地揪住芳芳的耳朵,恨恨地说:“你就是不吃饭,也得老老实实在那儿坐着,你爷爷最疼你,白疼了?”
大嫂郭冰倩和红红也赶紧跑到卧室里劝芳芳,好不容易把芳芳劝回到餐桌旁。
芳芳嘴唇哆嗦着,手也不由地打颤。温生德刚做了白内障手术,视物模糊,他根本没有注意到芳芳身体的表现,只是嘱咐她把暖手袋再充充电,就是不提开空调的事。过了一会儿,温生德还是扒拉着自己的棉衣,半是炫耀半是疑惑说:“哪儿冷了,你看,一点都不冷,还冒汗呢。”
温平看不下去了,眼圈微微有些红,忍不住冲父亲说:“爹,别说了,你穿那么厚,又刚喝了白酒,当然不冷,她穿着衣服睡觉,刚起来,能不冷吗?女孩子本来手脚就凉。”
一家人继续默默吃饭。一宿无话。
五
正月初三。是温生德家每年待客的固定日子。这一天,平时经常走动的亲戚都来。
为了省事,今年温生德年前就在社区前面的饭店订好了三桌酒席,大家可以畅快地聊天、吃饭了。
温成和温平还是照例早早起来,和大嫂郭冰倩一起,做早饭,打扫卫生,清洗茶具,烧足开水,把所有暖水瓶都灌满。綦艳娘俩和红红照例是睡懒觉,等日上三竿,再慵懒得走出卧室洗漱。
临近中午,罗满堂老汉如往年一样,骑着小摩托,带着一堆礼品,还有两条活鲤鱼来了。鲤鱼是放在黑塑料袋中的,接客的人接过罗满堂手里的物品,往房间某个角落随手一放,就簇拥着罗满堂到一边喝茶闲聊去了。
中午在饭店里入席时,饭店的套餐里就有鲤鱼这道大菜。大家一看,就开始议论起这条鱼来了。有的说中国人什么都敢吃,像鲤鱼这种好养又好吃的东西自然成了餐桌美味;有的说鲤鱼活性真大,都去鳞刮膛好几个小时了,它还在那儿蹦跳呢;有的说可不嘛,鲁菜中有道大件就叫活烧鲤鱼,下油锅炸熟了,浇上汤汁端上来,鱼嘴还一张一合呢;还有的说美国人真是傻冒,竟然要花费180亿美元治理鲤鱼成灾呢,往中国大量出口或者找些中国人过去吃不就得了。
温生德看着一大桌子人海阔天空地聊,猜拳行令地喝,甩开膀子地吃,高兴得不得了。有嘴巧的时不时奉承两句,温生德更是乐开了花,最后为了劝客人喝酒,从来不喝啤酒的他,硬是一口灌了满满一大杯。
罗满堂静静地看着表哥兴奋地在表演,感觉这个表哥真是活力十足,哪里像八十多岁的老头子呢,心里不禁暗暗佩服。
吃完午饭,所有人都还意犹未尽,从饭店回到家里继续喝茶聊天,温生德仍然坐在客厅最中心的位置上,同大家嘻嘻哈哈、热热闹闹地说笑着。
温成为了早点回去让孩子安心学习,备战高考,要赶下午回家的火车。温平看父亲这样开心,一扫前几天的阴霾,祈祷坏日子快快过去,好日子赶紧到来。于是,放心地开车把大哥一家三口送到县城的长途汽车站。
等温平送完大哥回到家里,客人们大都已经走了,只有三个姐姐和几个外甥还在。大家又随便拉了些家常,姐姐们也都相继告辞回自己的家。
一年中最重要的一次待客宴席出奇圆满地划上了句号,客人们酒足饭饱,到处洋溢着欢声笑语,温生德对今天发生的一切相当满意,綦艳也一反常态地露出了笑脸,主动打扫客厅卫生,嚷嚷着晚上一定要痛快要喝上几杯,好好放松放松。
温平把从酒席上带回来的还算整装的菜热了热,又弄了几个青菜,大家欢天喜地坐下来开晚饭。温生德喝着自己泡的药酒,温母、温平和綦艳喝罐装啤酒,芳芳喝橙汁,气氛轻松愉快。温平心里觉得这个场景暖暖的,有种说不出的舒畅,总算找到了久违的过年团聚的感觉。
酒喝到一半,温生德扫视了大家一圈,眼光落在綦艳身上,突然冒出一句:“你爸爸这个人不孝啊!”
温平一听,急了,赶紧说:“爹,大过年的,说这个干嘛!人家哪儿不孝了?”
“过个年,不把你爷爷接过来,让九十多岁的老人在老家自己过,这不是不孝吗?”温生德语气中怨中带怒。
綦艳不乐意了,声音抬得高高的,“你怎么知道我爸不管我爷爷了?你说别的什么都行,我不管,就是不能说我爸妈的事。再说了,我爸妈孝不孝管你什么事,这不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吗?”
温母举起手指头,咬着牙,朝温生德点了一下子:“你怎么不死啊,祸害完这个祸害那个,没有你不管的事。”
“你爸爸不孝我就说得着,他不管老人还不让别人说?我从年轻时就爱打抱不平,遇到这样的事非说不可。”温生德用拳头捣了老伴一下,继续面向綦艳,脸色涨得红里带黑,眼睛里闪着一股怒火。
綦艳也没有任何相让的意思,“你爱打抱不平找别人打去,别找我们家的事,我爸对我爷爷做到什么样,和你没关系,你管得着吗?”
温生德猛地一拍桌子,“綦艳,看你这个样子,你这样不尊敬老人,你爸对你爷爷还能好到哪里去。你们结婚快20年了,我们连你一声爹娘都没摊上过,将来等我们老了不能动了,还能指望你伺候?自古子不教父之过。过年不把老人接到一起过,就是最大的不孝。”
温平情急之下,只好道出实情:“其实人家早把爷爷接到县城了,怕你们礼数多,非要去看,才不让说的。”
温生德猛一怔,语气稍有缓和,但难以一下子把语调降下来,继续说:“这样的事你们还瞒着我们,合起伙来骗我们,不让我们去看,我们就不去,骗我们干什么?”
綦艳脸色铁青,丝毫不理会温生德口气中的软意,依然不依不饶:“我们都不孝,就你孝,就你会做人,你会做人,还跟大爷闹那么顶,让人家给撵出门来。”
温平气坏了,这都是哪跟哪的事啊,一桩一件地往外扯,什么时候是个头,就朝綦艳喝斥了一下:“你少说几句不行啊,你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芳芳哪经历过这样的场面,本来吓得不知所措,泪珠正在叭嗒叭嗒往下落,眼睛哭得红肿,听到温平说这话,猛得朝爸爸的脸上打了一巴掌,哭着说:“爷爷说姥爷,你怎么就不帮着姥爷说话,还说我们呢?”
温平自己倒没觉得什么,温生德不乐意了,朝着芳芳喊道:“你干什么,你这个孩子,这么小的年纪就敢打老子,真是反天了。你爸爸白养你了?”
芳芳不知哪来的邪劲,竟然继续哭着喊:“我爸爸没养我,都是我妈养我。”
温母一看,吓得脸都黄了,赶紧打圆场:“孩子不是打,是看她爸爸脸上有灰,给擦一下。”
温生德越发生气了,几乎吼了起来,先是朝温母说“你就别遮掩了,我都看到了,那就是打”,接着转向芳芳,“你这是什么孩子啊,我以前最喜欢你,最疼你,以后再也不疼你了,瞎才了,你们娘俩马上走,以后再也别回来了,过年也不用回来,我就当没你们两个。”
綦艳和芳芳一听,一言不发,站起身来,就进卧室了。
温平感觉气血有点往上涌,心里有说不出来的难受,说谁都不是,劝谁都不听,哪边也不好偏向,一边是父亲,一边是老婆女儿,都是难以摆平的主儿,想做到不偏不倚,更是难上加难。看着父亲气得几近变形的脸,温平觉得自己真是不孝,活得好窝囊,让老人生这么大的气,却无能为力;想进卧室说说或劝劝老婆孩子,又怕面对他们红肿的眼睛和无助的眼神。力量之火在心里一点点燃尽,几近熄灭。温平低下头,闭上眼睛,陷入了半睡眠状态。
不知过了多久,温生德睡觉去了,温母坐在沙发上,心疼地看着蔫了的儿子,反来覆去说些劝慰的话,温平也没心思回应。温母突然间想起了什么,走到角落里把一个黑塑料袋拎了过来,放到餐桌上,打开一看,两条大大的肥肥的鲤鱼还在里面扑楞扑楞乱动呢。
晚上,温平把客厅的沙发展开,简单铺了一床褥子,就在客厅里睡下了。起初脑子还昏沉沉的,越躺越清醒,一点睡意也没有,而且感觉眉心处有个硬东西从里往外顶,生疼生疼的。
盛着鲤鱼的黑塑料袋就在温平的头边,温平能嗅到淡淡的鱼腥味,又懒得起来把它拿一边去。温平像过电影一般,把这几天发生的事拼接串连起来,努力想搞清楚他们的内在关系。
两条大肥鲤鱼就在温平头边的桌子上,噗噗地吹着泡泡,时不时翻动几下,打得塑料袋哗哗作响。(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