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来得早。空气湿冷冷的。呵气成霜，把老范的两道淡眉染白。早上四点，老范踩着冷冷的明月光，走到这个自然形成的劳务市场。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眼睛一闭一睁，变魔术般，立交桥下熙熙攘攘涌满了人。老范刚到的时候，人还三三两两的，像初春油菜田里早黄的油菜花，迷蒙的路灯下，朦胧地晃。
儿子相中了一件轻薄却保暖的羽绒服。要五百块，少一元，人家都不卖。老范看着瘦骨嶙峋的儿子，心里作难。孩子大了，正是讲好儿的时候。也该满足孩子这小小的心愿了。只是，哪来那么多钱呢。老两口老实，一辈子从土里刨食。收成好坏，全凭老天爷。供他读书，也还勉强呢。
小子也算争气，愣是考上了重点高中，村里就他和小三子考上了。小三子考上不稀奇，他爹是干部，他娘是老师。老师的娃天生是读书的料么。老范的小子，爹妈是文盲，家里一贫如洗。再熬两年，小子考上重点大学，可不是矮树枝上飞起金凤凰了么。
听人说，这立交桥下，形成了天然劳务市场。桥面宽大，虽然四面来风，却能挡雨，也能聚人气。小城里的人家，需要个人扛水泥，搬家俱，砸墙，钻孔，疏通管道，涂抹墙壁，洗洗涮涮……所有脏活苦活累活，这里都能找到合用的人去干。老范心里盘算，趁这阵子农闲，出来卖几天苦力，小子的羽绒服便有着落了。只是，小子的学校离这里近，给他同学看见，难为情。看他爹，捡破烂似的，一双昏眼，两道皱眉，一身上下都是旧衣。小子学习成绩好，在学校里怪风光。爹可给他丢脸了。
论贵贱，老范都得在天亮前把自己卖出去。今天运气不好。先是一个背挺得直直的老头儿，要老范去给他扛水泥，五元一包上六楼，足有三十包。老头说是看老范面善，照顾他一个生意。谁知老范有严重的腰间盘突出，无福消受老人家这番美意。这一拒绝，好似把好运气都给挤跑了。再没有一个人来请老范干活。有一对年轻夫妇，也不知找人去干什么，拿挑牲口眼神，在老范身上睃来睃去。老范作好了跟他们走的准备——作苦力的，能在乎别人的眼气神？谁知这两个却挑了别人走了。
天终于亮了。人也疏了。桩子般钉在桥下的，是殷勤等待的劳工。三三两两晃着的，是挑肥捡瘦的雇主。
忽然，老范的耳里钻进一串轻薄的笑。一个瘦高个儿，亮着一口劣质烟草薰染的黄板牙。长长的臂指向一对小人儿：“看哪，有娘生没娘教的，这么小就乱搞，哎哟，还亲上了呢。”
老范顺着那长臂望去，像挨了一记闷棒。眼前飞起无数小黄蜂。有毒的蜂针，扎得他的心生疼。
泪挣扎着挤出眼眶。老范的眼也生疼。那两个小人儿，有一个是他家小子。青天白日里，不在教室里用功，跑到风地里亲什么嘴哟！好小子，那姑娘看见你爹这副模样，还和你亲么？
老范迈不动步。老范开不了腔。老范老泪横淌。老范家的矮枝上，飞出的，还是金凤凰么？(何雪萍)
儿子相中了一件轻薄却保暖的羽绒服。要五百块，少一元，人家都不卖。老范看着瘦骨嶙峋的儿子，心里作难。孩子大了，正是讲好儿的时候。也该满足孩子这小小的心愿了。只是，哪来那么多钱呢。老两口老实，一辈子从土里刨食。收成好坏，全凭老天爷。供他读书，也还勉强呢。
小子也算争气，愣是考上了重点高中，村里就他和小三子考上了。小三子考上不稀奇，他爹是干部，他娘是老师。老师的娃天生是读书的料么。老范的小子，爹妈是文盲，家里一贫如洗。再熬两年，小子考上重点大学，可不是矮树枝上飞起金凤凰了么。
听人说，这立交桥下，形成了天然劳务市场。桥面宽大，虽然四面来风，却能挡雨，也能聚人气。小城里的人家，需要个人扛水泥，搬家俱，砸墙，钻孔，疏通管道，涂抹墙壁，洗洗涮涮……所有脏活苦活累活，这里都能找到合用的人去干。老范心里盘算，趁这阵子农闲，出来卖几天苦力，小子的羽绒服便有着落了。只是，小子的学校离这里近，给他同学看见，难为情。看他爹，捡破烂似的，一双昏眼，两道皱眉，一身上下都是旧衣。小子学习成绩好，在学校里怪风光。爹可给他丢脸了。
论贵贱，老范都得在天亮前把自己卖出去。今天运气不好。先是一个背挺得直直的老头儿，要老范去给他扛水泥，五元一包上六楼，足有三十包。老头说是看老范面善，照顾他一个生意。谁知老范有严重的腰间盘突出，无福消受老人家这番美意。这一拒绝，好似把好运气都给挤跑了。再没有一个人来请老范干活。有一对年轻夫妇，也不知找人去干什么，拿挑牲口眼神，在老范身上睃来睃去。老范作好了跟他们走的准备——作苦力的，能在乎别人的眼气神？谁知这两个却挑了别人走了。
天终于亮了。人也疏了。桩子般钉在桥下的，是殷勤等待的劳工。三三两两晃着的，是挑肥捡瘦的雇主。
忽然，老范的耳里钻进一串轻薄的笑。一个瘦高个儿，亮着一口劣质烟草薰染的黄板牙。长长的臂指向一对小人儿：“看哪，有娘生没娘教的，这么小就乱搞，哎哟，还亲上了呢。”
老范顺着那长臂望去，像挨了一记闷棒。眼前飞起无数小黄蜂。有毒的蜂针，扎得他的心生疼。
泪挣扎着挤出眼眶。老范的眼也生疼。那两个小人儿，有一个是他家小子。青天白日里，不在教室里用功，跑到风地里亲什么嘴哟！好小子，那姑娘看见你爹这副模样，还和你亲么？
老范迈不动步。老范开不了腔。老范老泪横淌。老范家的矮枝上，飞出的，还是金凤凰么？(何雪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