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裹着寒意的风在村子里卷起落叶和草屑,老杨不在乎这个,他开了院门,手牵外孙,照例向着村子南梢儿走去。
黄栌树一人多高时移栽过来,眼下长到一搂粗,老杨顶风冒雪几十年,干活几乎都在这棵黄栌树下。时序初冬,叶子经了霜侵,由绿变黄,又由黄渐染至橙红,远望近看这黄栌树冠都似一团诺大的火烧云,弦目撩人。老杨喜欢这道浓彩,他说,这颜色像极了自己打铁时映人脸面的通红炉火。
二十出头时,村里支起铁匠铺子,老杨被选中当了“掌柜”。“叮叮当、叮叮当”,四五十年一晃过了。伴着这声单一的动静,岁月悄然流走,黄栌树由细变粗。小杨渐渐成了老杨。前几年街坊还称他老杨或老杨铁匠来着,转眼,这又改口叫他“杨老头儿”了。
读书明理。打铁歇息时,老杨培了炉火,点上一袋旱烟,边抽边解书中“人生做好一件事”的说教。渐渐地他不再像刚支铺子时干活有一搭没一搭了。“行行有状元嘛!”再回味一番长辈的话,老杨左手执钳,右手敲锤,一招一式便像个铁匠了。村人闲时围着铺子看光景,老杨和伙计默气的出奇,风箱一呱嗒,炉火更通红,左旋右转,挥锤锻打,镰刀、锄头、犁铧、铁铲、马掌,随着团团雾气漾散,一件件家什淬火而成。望着老少年们儿竖起的大拇指,老杨和伙计有时都笑出声来。
满面灰尘烟火色,每天都是汗涔涔、臭哄哄的。过三十岁,老杨有了家口。媳妇疼人,常在枕边低语,寻思着让自己的男人换个活儿。老杨拗,你说你的,我干我的。媳妇进门头三年,温柔话絮叨了上千回,他却隔靴挠痒——没感觉。日出日落,村子南梢儿黄栌树下依然炉火通红。儿子上学时跟娘一辙,无奈,老爹认了一个理儿:这当铁匠呀!俺要一犁耕到头。
乡下大包干,大锅饭断了炊,村人大都在自家地里忙乎,钱袋子鼓的快极了。老杨心动过,但也只是心动过而已。他安抚老婆、孩子:“別老盯钱,都忙,修个锨弄个镰,换个犁头马掌啥的没人咋弄?”拗人拗起来,那拗劲几头牛也拽不回来。这不,每年除了耕、种、管、收几个农时老杨抽点工夫招呼下地里的庄稼,平日和伙计依旧在村南梢儿黄栌树下“叮叮当、叮叮当……”
“都是庄户人,敲敲打打将就下得了呗!”有年暑夏,蝉声鼓噪,热浪袭人。老杨守着通红炉火忙营生,一动弹便汗滴如雨。望着这场景,村里几位长辈出言相劝。老杨拗劲一下子上来了,管你长辈不长辈:“庄户人咋了,你糊弄着弄出锄镰锨镢来,那这些家什不糊弄庄稼呀?”一阵噼里啪啦,弄的几位长辈灰头土脸,一时下不来台。
铁匠当得钉是钉,卯是卯,活儿干得像女人做针线营生——丝丝入扣,好名声自然不径而传。老杨说,当年最远的铁匠活儿是六十里外邻县有人送来的。
老杨忘了是从啥时候起铺子里的活儿开始消停下来的。在城里当工人、当医生的儿子、儿媳和女儿、女婿拎着蛋糕回村给他做寿时,他从晚辈的话里理出了原由:庄户人打理庄稼都用农机了。老杨猛地连咽了两口酒,自语道:“莫非这敲敲打打几十年的活儿要成旧事?”
老杨确是言中了。那次过六十大寿他头一回喝醉。酒醒了,他拽着伙计又凑合着干了三四年。老杨当铁匠日子长,有情结,即使多日没什么活儿,他也吩咐伙计点起炉火。闲下来闭目打盹,那炉火还依然着着,着的通红。
最终,老杨还是收了铺子。
领着小外孙在黄栌树下拉呱聊天时,老杨爱念叨这样一句话:不是干不动,是真的没活儿干呀!听罢,坐着马扎子的村人常常会意地相视而笑。
老杨说,晚辈们上了大学都有出息,不像自已,大半辈子只当铁匠干粗鲁营生。街坊们接话茬儿道,大半辈子干好了一件营生不易呢!儿女们出息,你老杨家门正,家风好啊!听了,老杨边咧嘴笑、边回话说,该像这黄栌树哩,长壮实了,要荫及后人的。街坊们每每都觉得他笑的很舒心,说的也蛮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