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文人多受国外文化影响颇深,无论是张口说话,还是动笔写字,舶来品极多。若不加以考证,今天的读者往往很难理解作者当初的本意。
“我也一个都不宽恕”是鲁迅先生的名言,甚至可以说是遗言。了解鲁迅的人应该都听过这句话,那些鲁迅研究专家更是时刻铭记于心。但是这句话到底出自何处?现在鲁研界一般都认为这句话并无来源,只是鲁迅去世前的一句感慨罢了。如若这样理解,就有两点需要注意:第一、这句话为鲁迅原创,自然也就是鲁迅的名言了;第二、如果是鲁迅原创,那么我们就能够通过对鲁迅的正确理解,得出此语最真实的语意——而且已经有人这样做了,比如邵建在《鲁迅“一个都不宽恕”的是谁?》一文中,认为陈西滢、高长虹、顾颉刚、梁实秋、施蜇存等握笔杆子的人,都是鲁迅不宽恕的对象。邵建的观点想必可以代表当今很多鲁迅研究者的观点,因为这样就可以解释鲁迅为什么要在这句话中加了一个“也”字,因为有人不宽恕他在先。鲁迅研究专家闵良臣先生甚至还借“也”字对鲁迅褒扬了一番,意思是说鲁迅是宽容的,只有在别人对他不宽恕的时候,他才对别人不宽恕。王得后先生更是在《鲁迅的这一个“我也”》一文中引鲁迅的话“我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或者以半牙,以两牙还一牙,因为我是人,难于上帝似的铢两悉称。如果我没有做,那是我的无力,并非我大度,宽恕了加害于我的敌人”,说明鲁迅一贯主张报复、主张还击,因而“也”字万万不能隐去。看来他们都是觉得“也”字非常重要,他们都敢完整鲁迅的话:让陈西滢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
邵、闵、王均对于鲁迅有着多年的研究,都是研究鲁迅的行家。但是我想说的是,他们还是把鲁迅看得太小家子气了。姑且不谈鲁迅逝世前,陈西滢们是否还在喋喋不休地怨恨,将高长虹这样的人也列入鲁迅临终怨恨的行列就非常值得怀疑。纵然在这些人中,高长虹很可能是最怨恨鲁迅的一个,但如果非要在陈西滢、顾颉刚和高长虹等人中选一个鲁迅最怨恨的人,肯定不是高长虹。按照林贤治在《鲁迅的最后10年》一书中的观点,高长虹在鲁迅的论敌中是思想上最接近鲁迅的人,鲁迅也深知高长虹对自己的怨恨并非源于某些崇高的理念。因此,纵使鲁迅写文章骂高长虹,也应该首先是出于自卫的考虑,和他逗一逗,而没必要把这种怨恨带进坟墓里。而陈西滢、顾颉刚等人指责其抄袭一事,才是最让鲁迅耿耿于怀的。顾颉刚在文章中称鲁迅一生对其不宽容,恰恰是发自当事人内心最为准确的判断。道理很简单,如果抄袭本就子虚乌有,那么顾等人的指责就等于煽自己的耳光,可偏偏鲁迅的书中就有部分雷同的问题。但是,这种怨恨鲁迅会带入坟墓吗?未必。
前面已经说过,邵、闵、王等人的判断,是有一个前提的,即鲁迅的“我也一个都不宽恕”并无来源。但是近日在翻读当年的《申报·自由谈》时,有一篇文章还是引起了笔者的注意,以为可以作为鲁迅“我也一个都不宽恕”的一种可能的来源。让我们来看看鲁迅的原文:
只还记得在发热时,又曾想到欧洲人临死时,往往有一种仪式,是请别人宽恕,自己也宽恕了别人。我的怨敌可谓多矣,倘有新式的人问起我来,怎么回答呢?我想了一想,决定的是: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
这段话出自鲁迅的杂文《死》,写于1936年的9月5日,发表在1936年9月20日的《中流》半月刊上。而《申报·自由谈》上的文章题目叫《说真话》,作者张梦麟。其中有这样一段话:
据说一两年前曾有一位大杂志的编辑先生,不远千里,跑来问萧老先生一个问题,在他以为这个问题的萧伯纳式回答,一定使世人感觉很大的兴味。他的问题是在萧伯纳的意中,现代谁是最宝贵的,是文化,进步最不可缺的人。他问“假若人类突然遭了全灭的运命,而你老先生,就如创世纪中所载的Noah一样,可以有力,留一点人种,那么你留哪一个人呢?”
萧老先生带着谜似的微笑答道:
“我一个也不留。”
萧伯纳是1933年2月17日抵沪的,在上海逗留了八个半小时。虽然时间短暂,但还是在上海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上海滩各大报纸争相报道,以《申报·自由谈》为例,就发表了《黑女求神记》、《欢迎萧伯纳》、《萧伯纳颂》、《介绍萧伯纳》、《欢迎萧伯纳来听炮声》、《谈萧伯纳》、《关于萧伯纳》、《绅士阶级的蜜蜂》、《萧伯纳的戏剧》、《Hello Shaw》、《说真话》、《回去告诉你妈妈》等十多篇相关文章。张梦麟的文章,正是发表在1933年2月19日的《申报·自由谈》上。
读了这段话,我们不难发现,萧伯纳的“我一个也不留”和鲁迅的“我也一个都不宽恕”,从语言结构和语气上非常相似。同时,鲁迅所说的“倘有新式的人问起我来”,也可以让人联想到这段话中的“一两年前曾有一位大杂志的编辑先生,不远千里,跑来问萧老先生一个问题”。虽然鲁迅说的宽恕和张梦麟提到的假设有一定区别,但二者从语言所要表达的内涵上讲是完全相同的。况且,鲁迅与《申报·自由谈》的关系极为密切,看不到张梦麟文章的可能性非常小。
因此,我们基本上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鲁迅所说的“我也一个都不宽恕”是源自萧伯纳在接受别人提问时的回答——“我一个也不留”。两句话虽然都带了“也”字,但“也”字的位置不同,所以表达的意思也就不同。萧伯纳的“也”字是表示强调,而鲁迅的“也”字则是表示同样,而且是和萧伯纳同样。
鲁迅能够在临死的时候想起萧伯纳并非偶然。众所周知,鲁迅是一个相当特立独行的人,无论是对国内的胡适等人,还是对国外的泰戈尔等人都不感冒,但惟独对萧伯纳,虽无深交,却是心有戚戚地将他看成自己的一个知己,还写过《谁的矛盾》、《萧伯纳颂》等文章对萧伯纳的言行加以肯定。正是基于以上观点,我以为,鲁迅的“我也一个都不宽恕”并非指某个人或某些人,而是源自萧伯纳的“我一个也不留”;这句话想要表达的意思也并非是“作为个人的怨敌”,而恰恰是对于他所处环境、体制的“不宽恕”。